大師的吐槽與《中國現代小說史》的誕生 | 兩夏書信集卷四

夏濟安、夏志清也不時會對文壇名人作出深刻而尖銳的評論。他們就曾如此點評魯迅、胡風、馮雪峰、鄭振鐸、胡適、瞿秋白，可從中見識兩位「毒舌」的功力。

由152封家書，透視一代知識分子的學思歷程

——《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（卷四：1959–1962）》

文：JC

夏濟安、夏志清昆仲是中國現代文學批評界的兩大巨擘，在中國和英美文學方面都有深厚造詣。他們早年的求學生涯，既是東西方學術交織融匯的實例，也是民國和1949年後「大歷史」的親身見證。他們1947年到1965年間的往來書信一直由志清先生鄭重珍藏，現經夏志清太太王洞女士授權，蘇州大學季進教授註釋整理，陸續向外界完整披露。

《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（卷四：1959–1962）》是夏氏兄弟書信集的第四卷。一如既往，夏氏昆仲說家常、談感情、論文學、品電影、議時政，推心置腹，無話不談。

關於書信集前三卷，更多內容請見：

兄弟書信中的學者成長史 陳國球訪談（上）

《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（卷四：1959–1962）》

王洞 主編／ 季進 編註

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，2018年12月

本卷其中一個特別之處，在於其學術史的價值。因為本卷所收152封信件，時間跨度為1959年至1962年，這正是夏濟安、夏志清先生撰述重要學術著作的關鍵時期。夏濟安1959年開始中國左翼文學的研究，撰述有關瞿秋白、魯迅、蔣光慈等人的文章（其後收錄到The Gate of Darkness〔《黑暗的閘門》〕）；而夏志清也於1961年出版其經典巨著A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（《中國現代小說史》），而他在這部文學史中的獨特眼光，為他奠定了在中國現代文學研究領域的地位。二人在這段時期的書信往還與討論，正正形塑了彼此的學術觀點及思想。

1955，夏志清（左）與夏濟安（右）

本卷書信集透露了不少夏志清準備《中國現代小說史》書稿時不為人知的經過，以及夏濟安的居中幫忙。夏志清趁哥哥1959年起在華盛頓大學、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做研究，常請他查找資料。因此，這152 封信談的主要都是《小說史》裡的人物、社團與作品的出處等，例如胡風、《創造社》與《倪煥之》等，條目眾多，在此不能一一列舉。當然，夏濟安、夏志清也不時會對文壇名人作出深刻而尖銳的評論。他們就曾如此點評魯迅、胡風、馮雪峰、鄭振鐸、胡適、瞿秋白，可從中見識兩位「毒舌」的功力：

最近看了鄭振鐸的《中國文學研究》三冊。鄭的最大興趣是買書，搜集材料。文章寫得很壞，根本還不知道批評文章該怎麼寫法。有時忽然會出現低級的詩意散文，……，看了令人作嘔。這樣勤謹的一個scholar 而有這樣低的趣味，恐怕在五四以後的中國是很常見的。魯迅的《中國小說史略》文章幹淨老練；胡適的考證文章文字平平，但是肉麻的話究竟不多。

（夏濟安，1960 年1 月24 日）

昨天看《魯迅書簡》，倒很感興趣。魯迅致其母之信（母在北平，想是依周作人而居，魯在上海），一點不像「革命文豪」的著作，簡直同我們的家信差不多。……家信中一字不提周作人，也很奇怪的。（《書簡》於1946 年出版，會不會許廣平給刪去的？）

（夏濟安，1959 年10 月18 日）

胡風的文章做得不行，我對他沒有什麼好感。他是個ambitious的人，而才能恐怕不副其ambition。他的「五把刀」的說法，倒是想爭取立論創作的自由的。馮雪峰這個人倒值得好好地寫一寫。其人的intellect在胡風之上。

（夏濟安，1959 年11 月5 日）    

瞿（秋白）的翻譯我都沒有看過，他的雜文給人的印象是非常專橫，除魯迅外，他把別的左翼作家都不放在眼裡（在《學閥萬歲》內，他提倡「大反動文學」，頗有殺人不眨眼的態度），不知你有沒有同感。

（夏志清，1960 年8 月15 日）

《中國現代小說史》第二版封面

《中國現代小說史》各中譯版本

1961 年3 月，《中國現代小說史》終於問世，夏志清隨即與兄長分享這個消息，並寄贈樣書。以下就選錄了《小說史》出版後，兩人在1961 年3 月至4月的幾則往來書信： 

1. 夏濟安致夏志清（1961 年3 月28 日）

志清弟：

昨晚回去，看見寄來的大作，興奮異常。書的精彩內容，一時尚不能全部吸收。你的思想vigorous，文章扎扎實實，不讓人鬆一口氣，看起來非聚精會神不可（我的文章之所以有所謂cadence，實在還是腦力不濟，常常需要換氣休息，不能一步一步地relentlessly、vigorously 地推理分析）。印刷很漂亮，校對、附錄、索引等做得都很精——虧你的！

結果失眠，大約兩點以後，吃了Sleep-eeze才睡着。——是我生平第二次吃安眠藥，第一次是在Seattle拼命趕寫《魯迅》一文，亦是因腦筋活動過度，畸形興奮之故。我平常睡眠都十分酣熟的，請勿念。……

2. 夏志清致夏濟安，1961 年4 月6 日

濟安哥：

芝加哥回來後，隔二日看到你的信，很高興。你為了我的書興奮失眠，我剛收到書也很興奮（雖然還沒有把書從頭看一遍），現在已在等看 reviews 時期，因為美國懂中國現代文學的內行太少，那些reviews 寫些什麼，很難預測。前星期六，在紐約看到Times Book Review （Sunday）的A. C. Scott 的書評，Scott 在哥倫比亞Boorman Project 做事，不見經傳，看見他的review，他所有關於modern Chinese fiction 的知識，就是中共的一套，所以對我的書，實在不會欣賞，最後幾段（引據了你的appendix兩次）都是政治性的討論，而且你的irony一點也抓不住，以為你我都是台灣的apologists，distort facts，看後很生氣。我appraise《旋風》，何嘗 presage 台灣的文藝復興？你提到《自由中國》，何嘗捧國民黨？他這些都看不清楚，可見沒有把書好好地看一遍（文載p. 3，你想已見到，如未見到，可寄你一份）。

我的書……liberals一定不喜歡，將來Saturday Review之類書中的reviews也不會太favorable。你所希望的「轟動學術界」，還得等待學術性 journals 的書評。陳世驤那裡書已寄出，我希望他能在大雜誌上寫一篇書評（如Asian Studies、Harvard-Yenching Journal等），他批評我（我）不怕，但至少他是識貨的人，能指出書的真價值也，這句話，你可轉告他。

這本書校對的確很精，錯誤絕無僅有……但中文題目我本來寫的是「現代……」，看到title page proof 的時候，王方宇自動改寫了「近代……」，那時title page 既已印好了，加上按Matthews字典「近代」、「現代」通用，我沒有去correct，現在想想，「近代」兩字包括的時間較長，實在是不妥的，不知你以為我的看法對否？書中討論individual novels可能也有不對的地方……但大體上我給許多小說家的批評是相當公允的，只是討論小說家時態度沒有conclusion那樣嚴正而已。最後寫《旋風》，把孫中山、康有為等都罵了一下，自己很得意，覺得把modern Chinese intellectuals的弱點指出了一大半。不知你有同感否？你把全書看完後，有什麼不同意的地方，請多多指教。……

3. 夏濟安致夏志清，1961 年4 月10 日

志清弟：

你的書精彩之處太多，非細心咀嚼不可，而且要對原書看得相當熟。那些中國小說，有些根本沒有看過，有些看過了亦忘記了（如《洋涇浜奇俠傳》）。但是凡是對於我所知道的題目（不論大小），你的意見都很精彩，可說發人所未發。罵孫文、康有為不過是一端（其他地方批評孫文的，我看了亦很痛快。孫文是最最需要批評的一個人；胡適的影響不過限於少數老小學者，孫文的影響可大得多了）。對於魯迅我雖有點偏愛（小時受他影響太深），但是對於你的批評，我看了還是心服的。……

4. 夏志清致夏濟安，1961 年4 月21 日

濟安哥：

今天Yale寄來Monitor上載的review，看後很高興。David Roy 是哈佛man，對郭沫若有過研究，但他能看出書的重要性，大加讚美，可見有些文學修養。他對我魯迅、張愛玲的評價不大同意，但全文用字很恰當，不像Scott用些comprehensive、interesting、enthusiastic 不着痛癢的讚美詞。Review請你到library查看一下。……

夏志清、芮效衛（David Roy）、史凱悌（Catherine Swatek），1990 年，哥倫比亞大學

片言隻語，已清楚反映夏志清的學術自信，及其對當時學術界人物的觀察與評論；而夏濟安對弟弟在學術上的支持及期許之情，也躍然紙上。

王德威教授曾指出，「夏氏兄弟在薄薄的航空信紙上以蠅頭小字寫下生活點滴、欲望心事，還有種種文學話題。這對兄弟志同道合，也是難得的平生知己。」誠然，本書不但為現代中國文學研究提供重要的參考資料，讀者也可從中了解夏濟安、夏志清兩人在學術道路上如何相互扶持，逐步成長為國際知名的學者。

（當然，還有俯仰皆是的文壇八卦、毒舌評論，待讀者們去發掘吧！）

主編簡介

王洞，夏志清夫人，台灣大學經濟系畢業，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教育碩士，耶魯大學語言學碩士。曾任哥倫比亞大學初級研究員、康州大學講師。婚後相夫教女，年逾半百，改學電腦，獲哥倫比亞大學電腦學士，任職美林證券公司。現退休，定居紐約。

季進，江蘇如皋人，文學博士，蘇州大學文學院教授，主要研究方向：現代中外文學關係研究、海外漢學（中國文學）研究、錢鍾書研究。主要著作有《錢鍾書與現代西學》、《陳銓：異邦的借鏡》、《閱讀的鏡像》、《另一種聲音》、《彼此的視界》等，主編有「海外中國現代文學研究譯叢」、「西方現代批評經典譯叢」、 「蘇州大學海外漢學研究叢書」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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